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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一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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自打艾米莉第一天来到江西新干这个项目后,她的脸上就再没出现过笑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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艾米莉是我在审计D组认识的同事里最能称得上潮人的女生。在忙季加班最凶的那几个月,审计部多数同事每周的累计睡眠时间不会超过三十个小时,艾米莉的妆容依却依旧可以保持精致,粉底和腮红恰到好处,日式丸子头的发髻高耸挺立、毫不散乱,每天光彩照人地出现在公司21楼。在日光灯管惨白的照明下,艾米莉靓丽的身影穿梭在格子间堆积如山的审计档案卷宗中,像是一阵带着花香的清风,在写字楼混浊的空气中划出一道涟漪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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有段时间,我经常被派去福建做农业项目。每回现场审计工作结束后,我灰头土脸地回到公司,填完一叠报销,远远看到艾米莉一边和老板打着招呼,一边款款朝我走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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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王大师,你又从山里回来啦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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艾米莉抱着一叠刚刚打印好的审计报告,隔着格子间的玻璃挡板,似乎能感到前方的空气微微发热,不知是来自艾米莉洋溢的青春气息,还是她怀里那叠刚从打印机里取出来的滚烫A4纸加热空气所致。
艾米莉参与的项目组总是穿梭于上海租金最昂贵的那几栋写字楼间——我觉得这些客户与她的个人气场非常契合。所以多年以后,当我得知艾米莉离开事务所去了一家奢侈品零售公司时,我丝毫不觉得吃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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也正因为如此,当艾米莉和我一起被派到新干县这个项目出差时,我感到万分意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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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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新干这个地方,是江西吉安市下面的一个小县城。每回我在电脑上写这家审计客户的变动分析,输入法都会贴心地帮我把这个地名替换成新干线,仿佛日本的高铁飞驰在江西革命老区鲜艳的红土地上。多年以后,每次我翻阅关于日本现代铁路史的书籍时,我的第一反应总是这家曾经审计过的农药厂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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想要去客户的工厂,你得先从上海坐一个半小时的飞机到南昌,接着再坐2个小时的大巴到新干县城。和汽车站门口等着拉活的出租车司机谈妥价钱后,沿着通向城南的国道一路前行,城区里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出来的灰色居民楼从眼前飞速退去,越来越多的菜地、蔬菜大棚和农舍出现在公路两旁。当你看到道路中央不时冒出一道道血红色的痕迹时,请不要感到惊悚,这并不是交通事故现场,而是当地农民开着拖拉机从农田里驶上公路,车轮将地里潮湿的红土带到了公路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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出租车转过一个弯,前方出现一个低缓的山坡:一座气派的大门上,写着公司名称的烫金大字熠熠生辉。大门之后是一个长满杂草的小广场,一座六层楼高的办公大楼、一个食堂和一座与公司同名的宾馆依次排列在广场尽头。办公楼的后面是一排排居民楼,从坡底的平地一直延伸到坡顶。生活区的背后散落着四五间厂房,屋顶的蓝色彩钢板上已经满是锈痕,几根烟囱矗立在山坡最高处,俯瞰着脚下的芸芸众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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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里就是客户工厂的所在地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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审计现场工作的第一天,当我抵达南昌机场时,艾米莉却没有出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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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问项目现场负责人,她是不是被其他项目救走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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现场负责人姐姐说没有没有,刚来了电话,说是路上出了点岔子,改签其他航班了,要下午才能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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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天下午,艾米莉一脸阴沉地出现在机场到达口。我发觉艾米莉的发型依旧没有乱,但是脸蛋上的妆花了不少。小巧的航空拉杆箱上沾了不少泥土,像是被人刚从考古探方里挖出来一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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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问,艾米莉,你这是咋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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艾米莉用手按着太阳穴,一言不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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后来我才知道,艾米莉这天一早从家里打车去虹桥机场,出租车在半路坏在了延安路高架上。艾米莉眼看要误机,毅然决定下车,拖着拉杆箱在高架上步行两公里,找到能下到地面的匝道,又在瓢泼大雨中等了半个小时才打到一辆出租车。然而到了机场后,那班飞机早就起飞一个多小时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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如果是写小说的话,这真是一个惨不忍睹的开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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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三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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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们拖着拉杆箱来到工厂的宾馆时,已是傍晚时分。昏暗的灯光下,一摞塑料椅子被倒扣着堆在宾馆大堂的角落,两盆已经枯死的棕榈树斜靠在沙发旁。一个二十来岁的姑娘坐在前台后看着连续剧,她背后的墙上挂着几只钟,上面写着:北京。东京。纽约。伦敦。我仔细看了下,每只钟分针的位置都不一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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姑娘头也不抬,扔出来三把钥匙。钥匙用绳子串在写着房间号码的塑料牌上,黄铜做的钥匙亮晶晶,很是好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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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们三个人心底顿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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拎着箱子从楼梯走上三楼,用钥匙捅开房门,眼前是一个十平米左右的房间,摆着一张单人床、一张木桌和一把椅子。没有电视机,但有一台壁挂式空调。我找到遥控器按了一下,空调吹出了热风。我长舒一口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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对于假期经常出没于各地火车站招待所的我而言,这样的条件是完全可以接受的,更何况,我还在书桌的背后找到了能插网线的端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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但很快,我听到隔壁房间里传来几声尖叫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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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蟑螂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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是项目现场负责人姐姐的声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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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马桶坏了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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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回是艾米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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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为项目组唯一的男生,我来不及打开拉杆箱,就跑到大堂和前台的姑娘交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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姑娘一准是见多了这种情况,拉开抽屉,从里面翻出一大把钥匙,“你们自己挑。挑中哪间房间就把钥匙留下来。”姑娘紧盯着墙角的电视机屏幕,“记得把剩下的钥匙给我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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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们拿着一把钥匙,一间间地打开房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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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这间房间的地漏是堵的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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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这间淋浴喷头坏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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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这间厕所里有味道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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挑选房间的过程像是在摸奖,又像是相亲中的大龄单身青年:好不容易遇到一位还算满意的对象,却突然发现对方身上有一个难以接受的缺点。到最后,艾米莉挑了一间没有网口的房间,而审计现场负责人的窗户上没装窗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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经历过生活的风风雨雨后,我们终究不得不向现实妥协,明白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,而愿意接受那些不甚完美的事物,这大概就是人生的真谛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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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们三个人晚上在工厂宾馆用餐。服务员端上第一道菜后,艾米莉的眼睛盯着盘子,迟迟没有下筷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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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是一条红烧草鱼。需要说明的是,我们在点菜时已经特意嘱咐厨师少放辣椒,但鲜红的辣椒依然从头到尾铺盖满了整条鱼,盘子里洋溢着只有婚礼上才会出现的喜庆色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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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道菜是一道肉丸汤。服务员还没把汤盆在桌面上摆稳,我就瞥见了正在汤汁上快乐荡漾的红色辣椒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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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赶忙安慰艾米莉,要不要用开水涮一下再吃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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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没接我的话,默默用筷子夹起了一个杂粮馒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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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四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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刮北风的时候,我们在会议室里经常能闻到一股甜丝丝的气味,这是生产中产生的发酵气体顺着风向一路向南飘。到了深夜,这种气味格外浓重,整个厂区都沉浸在初恋的味道中———从会计的角度看,这意味着公司的固定资产没有闲置,所以作为审计师,我应该感到欣慰才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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以前年度的工作底稿告诉我,这家公司的主营业务是生产各种农药,但令我感到遗憾的是,在这里工作了半个月,我从没见过客户生产的产品长什么样,也从未踏足客户的生产车间一步。审计准则说,审计师应当充分了解企业的采购、生产和销售循环,除了每年一次的存货大盘点外,还应当观察走访公司的生产场所——但这只是书本上的规定。事实上,审计项目组每天的移动轨迹仅限于在厂区宾馆、审计会议室和食堂之间来回移动,被淹没在各种询证函、合同发票和excel表格的汪洋大海中。所以我很怀疑,这样的审计工作到底有多少意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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老诸是公司的财务经理,今年五十多岁,虽未脱发,但两鬓的头发已经斑白。他坐在财务部那个永远晒不到太阳的角落,桌面上摆着一台显示器硕大的台式电脑,旁边还有一个烟灰缸,但里面却没有烟头和烟灰。每回我去财务部找他要资料,老诸总是凝视着显示器,端起保温杯喝上一口热水,对我点点头说,好,没问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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然而老诸的承诺经常跳票,一张简单的明细账表格都要过上半天才能发给我,艾米莉和我对此颇为不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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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公司为什么要让年龄这么大的人当财务经理?”艾米莉抱怨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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后来我无意中发现,我们索要的那些审计资料全是老诸一个人准备的,他从不吩咐下属做这些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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与老诸的忙碌相反,财务部的其他员工却很是挺清闲。我看到有人在工作时间上淘宝购物,还有几个会计每天会准时消失一段时间,一个小时后又拎着几袋蔬菜和鲜肉出现在办公室里。除了税控发票打印机发出的吱吱声外,偶尔还能听到鼠标嗒嗒的点击声,这是有人在玩Windows自带的扫雷游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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下午五点不到,几位四十多岁的女员工就开始收拾东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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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诸经理,我先去学校接我儿子了啊。”有人冲着老诸的方向高声喊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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也有人一句招呼都不打,关上电脑就扬长而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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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悄悄瞥了眼坐在角落的老诸。他只是苦笑了一下,点了点头,然后继续埋头整理给我们的资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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原来老诸并不是体恤下属,他确实是使唤不动手下的这些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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周三下午,艾米莉把打印好的函证交给老诸,请他在每份函证上加盖公章。按照惯例,这些寄给银行、采购供应商和销售客户的函证将通过快递发出,成为重要的审计证据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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老诸却说,你等一下,我让人带着函证开车去吉安给你们盖章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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从新干县到吉安市往返要将近四个小时,这是我们第一回遇到公司公章和财务章不放在身边的情况,艾米莉对此很是不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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老诸解释说,这是由于公司前两年出了些事情。他会帮我们尽快把公章盖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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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翻了翻以前年度的工作底稿,但里面并没有相关记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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会是什么样的事情呢。我有些好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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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五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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审计的忙季通常是没有周末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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虽然忙碌,但好在每天的工作节奏可以由自己灵活掌握。只要能按时交底稿,老板们并不在意你每天什么时间在做什么事。周日下午交完底稿,我们决定稍微休息一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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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和艾米莉在厂区里闲逛。初春的阳光洒在身上,让人感到阵阵暖意,不时有穿着工作服的工人牵着孩子从我们身边经过。拉货的卡车轰鸣着驶过,扬起一片尘土。一头黄牛径自穿过厂区,缓缓走下厂区公路另一侧的农田,在路上留下一坨坨牛粪。远处依稀能听到京九铁路火车的鸣笛声,在初春的田野上传的很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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工厂的布局和我此前做过的客户很不一样。它没有江浙一带的工业园区常见的棋盘式规划,而是将办公楼、生产车间和居民楼随心所欲地揉在了一起。起初,我对厂区里有这么多宿舍楼感到意外——按照公司的员工人数,公司完全不需要建造这么多的宿舍楼。直到我看到厂区深处还有一所幼儿园、一座大礼堂、一家邮政储蓄银行和一个农贸市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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原来财务部那些上班时间经常消失不见的会计,是溜出去到这个菜市场里买菜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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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们在农贸市场门前遇到了老诸。他今天没有穿那件万年不变的夹克,而是换上了一件米色的外套,怀里抱着一个不满一岁的娃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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诸总,您今天没回家啊。我冲老诸挥了挥手。带您的孙子出来散步哇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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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王、小陈,你们礼拜天还加班啊,辛苦你们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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老诸换了只手抱着孩子,午后的阳光照在他脸上,满脸的皱纹似乎少了很多,他眯着眼睛看着我们。“我家就住在厂里。”他指了指身后的那排楼房,“今天出太阳了,我带儿子出来走走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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天啊,老诸今年起码有五十多岁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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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这是二胎,老大早就念大学了。”老诸笑了笑,低头看了看臂弯里的孩子。“我爱人又怀上了,还是决定生下来了,到今年6月满一周岁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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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住在厂里也挺好,您中午还能回家看看孩子。”艾米莉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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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厂里大部分员工和家属都住在这里。”老诸说,“一共几千号人。厂里以前还有子弟学校,前些年停办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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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忽然明白了,这家公司曾经是家三线企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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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年,中国政府判定核战争已经迫在眉睫,遂决定将沿海地区的部分工业设施内迁至华中和西南山区,并将全国从沿海到内陆地区依次划分为一线、二线和三线。江西省属于国家规划的二线地区,也新建了不少与国防工业相关的产业。在六七十年代,国家在三线建设投入的资金一度达到了全国财政总支出的四成。无数工业企业在各地偏僻的山沟中拔地而起,上百万职工从沿海地区迁居到内陆省份,这是和上山下乡运动同时期的大规模人口迁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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然而,伟大领袖想象中的世界大战最终没有到来。幸运的是,美帝和苏修的核弹头也没有在中华大地上遍地开花。当初为了国防需要,这些三线企业的选址被安排在了交通不便的山区,企业原料采购和产品销售都很不方便,而以军工为主的产品结构又与民生严重脱节。80年代后,这些三线企业亏损严重,纷纷倒闭破产。而如何安置三线企业成千上万的职工,便成了政府头疼的难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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老诸说,公司曾经是隶属于省核工业地质局的勘探队,负责在江西和粤北的莽莽大山中寻找铀矿,为中国的核武器和原子能工业提供原料。进入90年代的和平时期后,大队为安置职工和家属,投资新建了这家农药工厂,由军工单位一举转型成为民品制造企业。工厂就建在大队曾经的生活区,在三线建设期间,每个军工企业都是自成体系的小社会,单位包揽了职工和家属的住房、生活和子女教育的方方面面,职工的子女在这里接受教育,而后又接替父母的职位进入单位工作。这就是我会在厂区内看到学校和大量生活配套设施的原因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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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样的工厂小社会在那个年代非常普遍。如果三线建设和那个狂热的年代持续下去,这里的人们可能一辈子都不会走出大山,也不会离开他们父辈曾经扎根的小县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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老诸把孩子放回婴儿车上,习惯性地伸手掏了掏上衣口袋,发现没有香烟,又笑着将手放下。我想起了老诸办公桌上干干净净的烟灰缸,他一定是为了儿子戒掉了香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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老诸说,他自己也是工厂的老员工了。公司成立后的效益一直不错,厂领导在年前后进行了股改,引进了外国资本,几年后成功在境外挂牌上市。只是老诸自己也没料到,上市之后中方和外方管理层矛盾不断,双方频繁争夺管理权。公司的效益在上市后不但没有提高,反而一路亏损。职工们认定老诸是和外方一伙,在工作中有意无意地疏远他。老诸身为财务经理被两方夹在中间,处境很是尴尬。上市之前曾经同住一个生活区、平日和睦相处的邻居和同事,如今被迫选择一方站队,想必一定让老诸痛苦不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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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这才明白,为我们准备审计资料时事事亲力亲为的老诸,背后原来是这样一番故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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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今年你们来公司,已经好很多了。”老诸叹了口气,苦笑着说,“前年冬天闹的还要厉害。领头的人率领员工跑到附近的京九铁路上静坐示威,把铁路都弄中断了,最后县领导出面安抚才摆平。那段时间你们事务所的同事刚好也在这里年审,一群人冲进财务部,吓得你们的小姑娘抱着电脑钻到桌子底下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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难怪以前年度的工作底稿对此只字不提,我暗想。我正在审计的这家公司,正是三线企业艰难改制和转型的一个缩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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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之后,大股东为了加强对公司的控制,把公司所有公章送到外方办事处所在地统一管理,需要使用印鉴时由专人去盖章。这就是我们给审计询证函盖章还要专门跑去吉安的原因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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老诸说,有些职工怀疑他在配合外方在财务上搞小动作,趁着夜晚在老诸家的房门上加了一把锁。老诸第二天上班时发现推不开门,又查不出是谁干的,只好从阳台翻到邻居家才能上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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老诸说这些话时的语气平静如水,仿佛他正在讲述的是别人的故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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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忽然觉得,眼前这个老来得子、已过不惑之年的中年男人,其实挺不容易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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艾米莉在婴儿车旁逗着孩子,小孩子咯咯笑着,全然不知成人世界的烦恼。午后的阳光照在厂区的梧桐树上,树影摇曳,金色的光斑洒满了厂区的小路,像是一条正在流淌的河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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两个星期后,现场审计工作告一段落。我们项目组离开了新干县,在南昌机场坐飞机返回了上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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结束这个项目,对艾米莉来而言一定意味着解脱。我非常能理解她的感受——每个人都有最适合自己的生活圈,而艾米莉注定是属于繁华大都市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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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再也没有和老诸见面,这个项目后来转给了其他审计组,当我离开会计师事务所时,我甚至不知道公司是不是还在继续做这个项目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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几年后,我从上海坐火车前往广州。特快列车飞驰在京九铁路上,写着新干站的白色站牌忽然从我眼前掠过,城区里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出来的灰色居民楼从车窗外飞速退去,越来越多的菜地、蔬菜大棚和农舍出现在铁路两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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就在这一瞬间,我忽然回忆起了在新干县出差的那段时光。
马尾的旅行随笔感谢支持